名筆論語——樸素的成長:何紫之意義

更新時間:04:22 2017-04-03
發佈時間:03:00 2017-04-03
  (作者簡介)鄧小樺,作家,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,《字花》創刊編輯,文藝復興基金會理事,著有詩集及散文集數本。
  因為機緣巧合,二月以來做了兩個展覽,都是關於香港的兒童文學之父何紫的。二月的《何止何紫——作家何紫專題展覽×講座×導賞》,在西環的餘樂里;三月末在香港文學生活館,再開《初識滋味——何紫藝文展》,展期至四月十七日(一)。我與何紫素不相識,純粹是讀者的熱情,覺得為這位作家做事很愉快。
  西環餘樂里的展覽,多有中西區地緣元素,加上何紫世交及親友的分享,展示何紫在中西區的生活足迹——他以山邊公司為基地,作出版、編雜誌、兼及零售,又與住在周邊的作家如陳耀南、胡燕青等結緣,推動了香港文學的不少出版。而在香港文學生活館的展覽,則着重何紫的文藝一面,展出更多優美的童詩插畫。兩次展覽,都多得何紫女兒何紫薇幫忙,借出文物展品,提供歷史資料,甚至幫忙導賞。
  筆者也願在此說說個人的閱讀經驗。記得在小學三年級時,我是個在讀《紅樓夢》的早熟小孩:日常最感安適的地方是圖書館,但常嫌兒童圖書館裏的圖畫書不好看,總往成人圖書館探險。在小學快畢業的時候,我在學校課室裏的圖書櫃,發現了一本何紫的兒童小說,一翻之下覺得異常好看,我記得那時的感覺簡直是驚異,看到哭,戀戀不捨,幾乎想把書據為己有。後來再看何紫尋覓昔日滋味,確定那本那麼感動我的,應該是何紫第一本小說《40兒童小說集》。
  我想那觸動是和成長的階段有關的。何紫的小說裏,人物的背景與階級十分多樣,有富孩子、艇戶的孩子、海員家庭、寄宿師生、去外國讀書的孩子,這種對於兒童認識世界有很大幫助。所謂啟蒙就是,黑暗無知中有了光,世界萬物慢慢地現形可見。讓孩子共鳴的校園及家庭設置,提供了線索,故事中慢慢揭露每個人的心境,讀完之後,我眼中看着學校裏本來穿着一模一樣校服的同學,可以想像他們背後有不同身分,每個人的性格好像清晰浮現起來,而像老師、校工、路邊攤小販等等本來好像無所謂的人,都好像有無窮的因緣可能。回想起來,這就是對世界的啟蒙。《紅樓夢》很高遠,而何紫小說則勝在近身,它們一同啟動着我對世界的不同想像。
  何紫展覽在網上迴響很大,不少人說,第一次讀書流淚都是因為何紫。我想,何紫很懂得寫「委屈」。印象很深是一篇小說裏有一個個子特別高大、常被同學嘲笑、被邊緣化的女生,其實很安靜,沒有傷害任何人,但當課室裏出現失竊,全部人都懷疑是她做的,連本來應該主持公道的老師都懷疑她,並非常不當地叫出了她的花名「廁所妹」。原來女生的家人是做公廁的清潔工,因為職業和貧窮,受人白眼。真相很快大白,但女生的父親說,這樣的地方,絕對不能再呆下去,就算老師同學道歉,也要轉校。這小說寫出了屈辱,也還了屈辱者尊嚴,同情弱勢、反對標籤的立場十分清晰。如今再看,仍然十分震動。委屈,以及償還尊嚴,必須通過真相的確立來進行,啟蒙在此是高尚的。
  何紫小說觸動人之處,還有他擅寫溝通,與溝通的阻隔。下午班的學生,在櫃桶裏發現了一本上午班學生的周記簿,讀到了不少其中的故事,留言約對方在校園相會,卻發現對方已經到外國讀書——認識了一個人,卻不能夠再認識下去,這遺憾的滋味,對小學生是新鮮的情感體驗。我以前就是下午班的學生,怎想到無聊的周記原來可以有這麼浪漫的故事,這大概也是一種情感的啟蒙。何紫常寫溝通的阻隔與距離,寫信,好朋友搬到新界,一本郵票簿也可引出遷置區的社會情狀。以溝通的阻隔去寫情感,可能和何紫的愛國情懷有關,當時還是中港存在區隔以及關愛的上世紀八十年代。有距離,或者比較方便學習愛。
  何紫筆下的小孩生命,大概不很符合現在「幸福」定義,常有坎坷,被誤解,物質也很貧乏。何紫本身生長於物質匱乏的戰後時期,曾是個被老師批作「性剛愎,好與人論短長」的頑童,但正因頑童才懂得自尋樂趣,故何紫在自傳《童年的我.少年的我》之中,強烈地希望表達物質匱乏時,孩童也可以找到自己的玩耍與樂趣。這種對於樸素的執着,大概和何紫的左翼思想有關。他的小說中提到許多物品,均是把平凡之物細緻寫來,傳達「惜物」的思想之餘,也帶出情感與人際關係。
  何紫筆下的小孩,多在坎坷中成長,這讓我們反思關於「兒童」的觀念。日本思想大師柄谷行人曾提出,在明治維新的現代化之前,「兒童」是「小大人」,習用一切大人的規條,也承繼他們的物質,到現代化之後,「兒童」才是與「大人」相對的另一不同概念。想想,我們小時候不是常穿大人以前的衣服?而到現在的後物質時代,童裝是高消費品,貴過不少成人衣物。這樣的狀況下,會出現「不能/願成長」的狀況,孩童在成長過程中,常會發現無力完成從「兒童」到「大人」的性質轉換,覺得自己還未長大。相反,以何紫式古典觀念來寫的小說,則似乎是催動着兒童自身成長、獨立、完善自己的欲望。
  當兒童的成長已經有太多路線預設,太早的「資歷架構」,我們可否從樸素的昔日文學中,吸收一些思想,幫助孩子長成更圓滿的人?